《死亡大事》3──美籍禮儀師湯瑪斯‧林區
我有一個平靜的童年。我媽一直相信她的每個孩子都是珍貴的寶貝,我爸對我們的過度小心更加深了她這個信念。每件事情在我爸眼裡都有危險,大難隨時會臨頭──某種重大犯罪已經點名找上我們,就在身邊伺機而動,只等父母一個不注意就立刻把我們抓走。就算在罪惡最不可能存在的場所,他都能發現危險;每場足球賽他都看見爆發的憤怒;每家後院游泳池都會淹死人;每個瘀青都是白血病;跳彈簧床就會折斷脖子;每次出疹子就是染上會死人的天花;被蟲咬了就會發要命的高燒。
當然,這和殯葬這行脫不了關係。
作為一名喪禮指導師,老爸對隨機且毫無道理的傷害事件已經很習慣了,於是他學會了恐懼。
我媽留了個大任務給上帝。關於她的九個孩子,裡面只有一個是「計畫中」的產物(她很喜歡跟我們提這件事),其餘八個儘管沒有那麼意外(她很清楚孩子怎麼來的),也就順理成章成了上帝給的禮物了。同樣的,她寄望上帝保護這些孩子,而且我非常清楚她怎麼想,她相信守護天使的任務就是保護我們所有孩子遠離傷害。
但我爸看過太多屍體,嬰兒的、小孩的、年輕男女的,從這些屍體他看見上帝依自然法則存在的證據──祂遵守自然定律,如此殘酷而毫無轉圜餘地。小孩因為重力因素、物理因素、生物因素和天擇因素而死。交通事故、麻疹、刀子卡在烤麵包機裡、家庭毒物、亂丟的上膛手槍、綁架、連續殺人犯、爆掉的闌尾、被蜜蜂叮了,被硬糖梗了、哮吼沒去找醫生……上帝拒絕干涉自然秩序的例子他看得太多,甚至包括伴隨颶風、隕石和其他天災而來發生在孩子身上的意外傷害。
所以不管什麼時候,要是我或任何一個兄弟姊妹問他,可不可以去這裡或那裡、可不可以做這個或那個,我爸的第一反應幾乎都是:「不行!」因為,他才剛埋了一個做了同樣事情的人。
他剛埋葬了某個小男孩,死因可能是因為玩火柴,玩棒球沒戴頭盔,釣魚沒穿救生衣,或者吃了陌生人給的糖。隨著我和手足們日漸長大,那些導致男孩發生不幸的事件也與時俱進──當我們年紀漸長,男孩們的死因也很精巧的從意外災難變成人際關係問題。小孩被閃電打死的故事會被各種其他情節替代,像是單戀自殺、青少年超速、酗酒、用藥過量,和一堆粗心大意卻無可究責的死亡事件,死者最後會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在錯的時間到了錯的地方而已。
而我媽,她更相信禱告的力量和自己謹慎的養育方式,所以經常藐視我爸的禁令。她會跟我爸吵一整頓晚餐的架:「噢,愛德華,放他們去吧!他們得自己學啊。」有次因為我爸不准我到對街朋友家過夜,我媽還跟他說:「太誇張了你,愛德華,搞什麼鬼!你是剛埋了一個去吉米‧夏右克家過夜之後就死掉的人嗎?」
我爸並不把我媽的介入當成反對意見,反倒當作瘋狂世界裡一個理性的聲音。偶爾我媽的勝利號角會輕易壓過他的恐懼。當我媽用強而有力的論證開始爭吵,他的反應就像個面前有冷水和熱咖啡的醉漢,好像馬上就會開口說──「謝謝你,我正需要它。」
「放手吧,」她會說,「把一切交給上帝。」
我媽並非漠不關心,只是把生死大事交給上帝和祂的國。這讓她不會每天操心,不會老想要確定我們能不能順利長大,好發揮自己的潛力。她關心的是「品德」、「正直」、「社會貢獻」和「自我靈魂的救贖」。她毫不隱瞞自己對上帝的信仰就是「上帝會對她守約,對她孩子們的靈魂負全責」(這在現在看來,是很激進的觀點),也就是說,她相信的天堂是建立在我們的品德之上。
而對我爸來說,我們做了什麼、將來變成什麼樣的人,只是我們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事實交織出來的一個偶然;只要我們「在」,對這個可憐的焦慮男人來說似乎就足夠了,至於其他,他會說,那都是附加的。
不管怎樣,直到我從陽臺上摔下來為止,老爸已經整整一年滴酒不沾,而且有辦法一眼就看出一個人到底是不是酒鬼。不過,他並沒有把我受傷的事看成災難,他認為這是一種恩惠──因為兒子雖然骨頭斷了不少,但總是會痊癒,而且還活著。
現在他們兩位都過世了,我猜想我爸一直認為,天堂就是看不到自己孩子的地方(一直在人間活得好好的);而我媽則直覺認定,我們這些孩子都會追隨他們的腳步而去,只是早晚的問題,但肯定會去。
父母用什麼方式教我們,我們就會用什麼方式教自己的孩子;我深切感覺到這一點是在一九七四年。我們家老大在二月出生,我六月在密爾福買了一間葬儀社──我成了新手父親,也是城裡的新手禮儀師,而在這個鎮上,不管出生和死亡都很引人注目。我也注意到一件事,那就是接到電話、要我們前往處理死產和死胎的數目。二十年前,這個城鎮附近沒有大型醫院,也沒有醫學大樓,孕婦受到的產前照顧不足,每一年我們除了要處理上百件成人喪事,也會被叫去處理嬰兒的葬禮,也許有十來件上下。有一些生下來就是死嬰,也有一些生下來是活的,但很快就因身體出現某些異常而死;另外,每年會有一些嬰兒死於不明原因,以前稱為「搖籃死」,現在稱為「嬰兒猝死症」。
我會跟這些嬰兒的爸爸媽媽坐在一起,沒有人看得出這些孩子為什麼死了,他們就只是忘了要呼吸,像是還在努力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。通常,擔任保護角色和金主的爸爸,這個時候都很無助;而媽媽身體裡似乎有某個地方疼痛難當,看起來非常脆弱。他們臉上的神情像在強烈傳達著──什麼都不重要了,都不重要了。我們會安排短暫的守靈和墳墓邊舉行的儀式,並訂製兩面可翻轉的藍色和粉紅色內襯放在小棺材裡;把「嬰兒棺架」上的灰塵撢乾淨,親友來訪時可讓棺材停在棺架上;然後,把所有配件服飾都照著嬰兒的尺寸縮小。
我們埋葬老年人時,埋葬的是已知的過去。有時在我們的想像中,這段過去比實際的情況更美好,但無論事實如何,過去都是我們從長輩身上繼承過來的一部分。回憶有著動人心弦的場景,也是我們最終的慰藉。
但埋葬嬰兒時,我們埋葬的是未來,是龐雜而未知的,是滿滿的期許和可能,是被我們心中光明希望所成就的結局。那種悲傷是無邊無際的,沒有限度,不知道何時何地會結束,而坐落在每片墓地角落或圍欄邊的小小嬰兒墳墓永遠不夠大,不夠容納親人的悲傷;有些哀痛是永遠的。死去的嬰兒給我們的不是回憶,而是夢想。
我還記得初為人父和禮儀師那幾年,不管是製造嬰兒或埋葬嬰兒都還顯得很生疏。我經常在半夜醒來,偷偷跑到兒子女兒睡覺的房間,彎身在他們的搖籃邊聽他們呼吸。那就夠了。我不需要太空人或總統,不需要醫生或律師,我只要他們會呼吸。跟我老爸一樣,我也學會了恐懼。
而隨著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,我所接到埋葬男孩和女孩的電話也越來越多。從嬰兒成為幼兒,幼兒成為學童,學童成為少年,然後是青少年,然後是年輕人……我在孩子成長的不同階段認識他們的父母,可能是在少年運動聯盟、女童軍團、家長教師協會、扶輪社或商業協會。我並不庫存兒童棺木,只在需要時才訂製,棺木的大小從全尺寸到半尺寸都有(一百五十二公分到一百六十八公分不等)。由於死去孩子的屍體還在郡立停屍間沒辦法領回來,所以我經常得以自己家裡平平安安、健健康康,活得好好的孩子,估計死亡兒童的身材大小。我訂回來的棺木通常都屬於「純真善良」風格──四角裝飾著天使,加上嫩粉紅或淺藍色的縐綢內襯。我收的錢絕對不會超過棺木批發價,服務也是免費,這麼做的時候我心裡只抱著一個希望,希望上帝讓這一個個父母承受掏空人心的傷痛時,可以跳過我這個做父親的。
不過,也有不用使用「純真善良」風格棺木的時候。有一回,一個我到現在還記得名字的男人槍殺了他的兩個孩子,一個八歲,一個四歲,那時孩子的媽正在鎮上的餐桌邊熬夜等著他們。然後他開槍自盡。我們把他放進一副十八蓋吉(厚約零點一二七公分)、把手上飾有「最後晚餐」圖樣的鋼製棺材,他女兒兒子則一起放在另一副相配的棺材裡。這筆帳一直沒有收到──媽媽賣掉了房子,悄悄離開了這個鎮,我也一直沒去追這筆錢。
另有一年的聖誕節假期,有對六歲的雙胞胎掉進結冰的河裡,那條河穿過這個鎮,也流過他們家後院。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一起掉下去,還是另一個企圖救人才跟著掉下去;但事發當天先找到了一個,另一個兩天後才發現在水閘邊隨著消防隊員砸破的冰塊,在河裡載浮載沉。我們把他們放在一具有兩個枕頭的棺材裡,腳對腳躺著,穿著一模一樣的奧士科士牌牛仔褲和格子絨襯衫,那是他們的媽媽為了聖誕節從希爾斯百貨訂購的。他們的爸爸,一個年輕男人,一夜之間老了,五年不到便因難以承受悲痛而死;他們的媽媽罹癌,受哀痛打擊,癌細胞擴散,之後也死了;唯一留下的是這對雙胞胎的哥哥,他已經離開這塊傷心地很久,現在應該快三十歲了。
我還記得有個外表歷盡滄桑的可憐男人,他太太用皮帶勒死了他們的八歲兒子。做母親的寫了一份長達十四頁的遺書,解釋她覺得兒子讀書太慢、將來一定會面對一輩子的譏笑和失敗,她這麼做是為了讓他解脫;然後她吞了三打藥片,死在兒子身邊。一開始,這個男人選了一副櫻桃木棺材,把母子倆放在一起,男孩躺在媽媽臂彎裡。但在葬禮前夕,他要求把男孩從媽媽的棺木移出來,另給孩子一副棺木,而且要分開埋葬。我照他的吩咐做了,而且覺得這麼做非常明智。
[ 資料來源:好讀 死亡大事書摘 ]